記者 張銳 這是關于云南咖啡走出大山三段故事：
2007年，咖農番啟佐背著咖啡到上海推廣自己種植的小粒咖啡，讓云南咖啡走出了大山，被外界知曉并認可；
2012年，王加維從深圳回到保山潞江壩新寨村任村委書記，他與2000多名咖農一起，將偏僻小村打造為“中國咖啡第一村”，實現(xiàn)咖啡產業(yè)化；
2019年，云南省咖啡行業(yè)協(xié)會向國際咖啡巨頭公司發(fā)出公開信，質疑其“低價收購”云南咖啡的合理性，為云南咖啡的收購價爭取更多話語權。
農業(yè)農村部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截至2024年底，云南省咖啡種植面積為119.3萬畝，產量為15萬噸，種植面積與產量約占全國98%。2024年云南出口咖啡3.25萬噸，同比增長358%。
盡管云南咖啡出口量僅占國際市場份額的約1%，但是在全球咖啡價格持續(xù)走高以及中國咖啡消費市場興起和擴大的背景之下，云南咖啡的重要性也愈發(fā)凸顯。
3月26日至4月7日，經濟觀察報記者赴云南咖啡三大主產區(qū)之一的保山，記錄下云南咖啡發(fā)展之路上“翻身仗” 的斑駁片段。
咖啡出山的翻身仗
地處云南西部的保山，是與緬甸接壤的邊境城市。潞江壩西靠高黎貢山，適合咖啡種植的區(qū)域海拔在600米至1900米。
番啟佐今年49歲，是云南省保山市潞江壩的“咖三代”。在2000年至2007年咖啡豆價格持續(xù)低迷的數(shù)年間，皮膚黝黑、性格內斂的番啟佐卻做出了與其他咖農不同的選擇：沒有砍掉自家的咖啡樹，背上咖啡豆走出大山。
2022年，番啟佐經營的佐園咖啡農場成為首批獲云南省農業(yè)農村廳認定的“云南省精品咖啡莊園”。同年，番啟佐還被云南省農業(yè)科學院（下稱“云南省農科院”）聘為產業(yè)研究員。
在番啟佐的記憶里，他的咖啡種植生涯始于1988年。那一年，12歲的他跟著大哥租下了30畝地種植咖啡。
“小時候什么都不懂，只知道種咖啡能換大米，就是為了填飽肚子?！狈瑔⒆粽f。10年后，22歲的番啟佐又租下90畝地單干，這也是佐園咖啡莊園的起點。
云南省咖啡行業(yè)協(xié)會會長李曉波稱，1988年起，云南咖啡產業(yè)的發(fā)展與雀巢等國際咖啡公司深度綁定，廣泛種植適用于速溶咖啡原料的卡蒂姆品種，雀巢公司給出的收購價主要參考國際咖啡期貨價。
番啟佐說，保山潞江壩的咖啡種植時間可以追溯到1952年，因歷史原因當?shù)刂饕N植的咖啡品種是鐵皮卡。但在20世紀90年代，保山很多種植咖啡的農戶挖掉了鐵皮卡，改種卡蒂姆，后者易種植，產量也更高。
“咖農沒什么錢，不怎么施肥，咖啡種下去就不管了，品質也不好?！狈瑔⒆粽f自己因為一些說不清的“舍不得”，堅持種植鐵皮卡，咖啡也主要賣給云南咖啡廠（隸屬云南農墾集團）和一些零散的外貿商，解決了溫飽問題。
但2000年至2007年間，咖啡國際期貨價持續(xù)低迷。那時種植咖啡不僅賺不到錢，不小心還會賠錢?！白畈畹臅r候，咖啡豆的（價格）約為2.6元/公斤，賣了還不夠（采摘）工錢。”番啟佐說，一年到頭幾乎沒有收入，日子過得很艱難。
2007年，扛不住的番啟佐偶然得知上海舉辦國際食品展覽會，決定去試一試。他背著10斤咖啡豆，從保山到昆明坐六七個小時的大巴車，再坐飛機到上海。
初次參展，番啟佐沒有獨立展位，只能找人借了一塊小地方擺咖啡，特意介紹自己的咖啡來自云南保山。
彼時，云南咖啡在市場并沒有名氣，有人還勸他貼上其他產地或品牌的標簽。
第一次參展沒有獲得新客戶，但結識很多同行的番啟佐才意識到，不同品種咖啡間的品質差異竟如此之大。
自那以后，番啟佐咬牙堅持參加兩屆上海國際食品展覽會的同時，又向云南省農科院的專家請教如何改善咖啡品質，甚至跑到北京、廣州、青島等城市的咖啡館自薦云南咖啡。
“我覺得還是好心人多，愿意給我們機會，十多年過去了，有些客戶至今還在合作?！狈瑔⒆粽f，2010年前后，隨著國際咖啡價格回升、國內咖啡消費逐漸興起，種植咖啡才開始重新賺錢。
經歷漫長的咖啡產業(yè)發(fā)展低谷期，番啟佐決心要做精品咖啡。
按照行業(yè)定義，精品咖啡指優(yōu)選適合品種、合適區(qū)域種植、口感風味獨特，通過適當方式加工，經專業(yè)機構或組織品鑒，杯測分在80分以上的優(yōu)質咖啡。
“精品咖啡屬于小眾市場，比普通咖啡的市場價格更高、也更穩(wěn)定，受期貨市場的影響不大?！狈瑔⒆粽f他的精品咖啡之路，一走就是十多年，個中曲折他鮮少提及，只說“沒想那么多”。
云南省保山市政協(xié)副主席、咖啡專班組長溫仕紅評價番啟佐，是保山甚至是云南省真正老老實實靠盤土地、種咖啡獲得業(yè)界尊重的“中國咖農第一人”。
2022年7月，云南省農業(yè)科學院熱帶亞熱帶經濟作物研究所（下稱“熱經所”）與保山市佐園咖啡有限公司合作，通過7代選育而成的“云咖RJS1號”“云咖RJS2號”，通過了云南省種子管理站的品種鑒定，成為云南本地咖啡發(fā)新品種。2019年至2024年，佐園的咖啡豆還4次入選星巴克全球甄選系列。
目前，佐園咖啡莊園種植面積約為3000畝。番啟佐跟記者說，今年咖啡豆的價格是近50年來最高，咖農普遍可以實現(xiàn)1.3萬元/畝至1.5萬元/畝的收入水平。以他莊園里不同品種的咖啡收購價為例，精品卡蒂姆約80元/公斤、鐵皮卡約260元/公斤、瑰夏約1200元/公斤。
云南農業(yè)農村廳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目前云南咖啡主栽品種是卡蒂姆系列品種，占全省咖啡種植面積超九成；2024年，云南省咖啡生豆平均價格為41元/公斤，精品豆均價67.4元/公斤，較生豆均價高64.4%。
番啟佐說，今年收益不錯值得高興，但新周期正在來臨，要擺脫周期困擾，“精品咖啡的路還要繼續(xù)往前走”。
“三產”發(fā)展的翻身仗
2012年，在番啟佐埋頭研究咖啡育種的時候，王加維從深圳回到了家鄉(xiāng)保山市潞江壩新寨村，擔任村委書記。
那時，新寨村里的管理基本是癱瘓的。“村里50多個年輕人天天喝酒打架斗毆，經常在村鬧事。根本辦不了公的村支書、主任就不愿意干了。”王加維說。
2025年3月27日，經濟觀察報記者初次到訪新寨村。從山腳下到寫著“中國咖啡第一村”的居住區(qū)，大約有3公里的盤山公路。而2012年王加維剛回村時，這還是一條下雨就“上不來、下不去”的土路。
王加維上任后，與村干部們重新規(guī)劃了發(fā)展思路，第一步先抓治安。“我們把帶頭鬧事的5個人叫到村里做思想工作，陸續(xù)安排到修車廠上班?！蓖跫泳S說鬧事的年輕人出去打工賺到了錢，村里的治安問題得到了明顯改善。
第二步是抓教育?！耙郧?，潞江鎮(zhèn)有24所小學，我們村的小學（成績）倒數(shù)第一。村里就搞教育基金，考上重點高中獎勵2000元，考上一本再獎勵3000元。家庭困難的學生單獨給予補助。”王加維說，新寨村學生的成績在教育基金成立次年就看到了進步。
新寨村又是何以得名“中國咖啡第一村”的？
2009年，新寨村有一塊3000多畝的咖啡地遭受旱災，影響很大，受到社會各界關注。作為中國唯一連片的萬畝咖啡園，新寨村在央視報道中被稱為“中國咖啡第一村”。2012年，國家農業(yè)部還頒發(fā)了“全國一村一品示范村”“中國咖啡第一村”稱號給新寨村。
王加維卻認為，新寨村的咖啡產業(yè)當時并沒有發(fā)展起來，村民們普遍認為“種咖啡不掙錢”，甚至毀了不少從前種植的咖啡樹。
“潞江壩是世界級的干熱河谷，維度、海拔都非常適合種植咖啡。這么好的地方如果毀了，（我們）最后就是罪人?！蓖跫泳S說，如何讓村民理解當中的道理很困難，畢竟村民的生計同樣重要。
最終，村里決定劃出600畝地作為黨員示范基地，走種植精品咖啡的路線。
“我們請來農科院、農業(yè)局的專家，教咖農學習如何管理咖啡、如何防蟲防害，這樣種出的咖啡豆價格可以比市場價高點，咖農也認可?！蓖跫泳S說。
但這樣還是無法改變當?shù)禺a業(yè)發(fā)展的困局。王加維就把培訓機構也請到村里，男人接受電焊培訓，女人接受廚師培訓，并且給村民申請了資格證?？Х葍r格低的時候，王加維就鼓勵村民出去打工，咖啡價格行情好的時候鼓勵大家回來種咖啡。
“持證上崗的工作待遇更好。”王加維說現(xiàn)在全村戶籍人口有2082人，持有廚師證的女性有365名，持有電焊證的男性有128名。
“大家看到我們在努力找出路，都非常支持我們的工作，最后我們的萬畝咖啡園就保下來了?！蓖跫泳S說村里規(guī)劃了“3個產業(yè)化”的發(fā)展藍圖：1000米以上海拔種植小粒咖啡，800米到1000米海拔種植冬季蔬菜，600米到800米海拔種植火龍果、芒果等熱帶水果，盡量保障村民的收入。
回村前，王加維在深圳從事建筑工程方面的工作，新寨村的基礎建設也很快提上日程。王加維稱，至2016年，新寨村所有道路建設全部完成，包括村里的26條鵝卵石路。同年，王加維還提出一個發(fā)展想法：不變的是產業(yè)，改變的是理念，推動咖啡一二三產業(yè)融合發(fā)展。
2016年，新寨村招商引資來了一位深圳的老板。“我們建了一號莊園。這個老板和十多戶咖農合作，按照他的要求種植、采摘、晾曬、加工。2018年，他給的收購價是60元/公斤，當時市場價是6元/公斤。咖農們的理念徹底轉變過來了。”王加維說。
2019年，新寨村又建了二號莊園，可以邊喝咖啡邊觀景，后來還成為網紅打卡地，每天前去旅游參觀的人數(shù)多達2000人，新寨村的特產、餐飲、民宿等產業(yè)也被帶動發(fā)展了起來。
2020年，新寨村又成功招商引資了一位成都老板，把三號莊園建成了有星空帳篷、有懸崖民宿、有智慧農業(yè)體驗的旅游休閑莊園。
2021年，深圳大學也到新寨村建設了咖啡圖書藝術館。
“我們認為咖啡不單是一個產業(yè)，更是一種文化。我們希望這個產業(yè)有魂、有根，這樣才能源遠流長?！蓖跫泳S說。
3月27日，經濟觀察報記者在新寨村看到，與傳統(tǒng)村居不同，新寨村的房屋外墻有咖啡主題的涂鴉畫，村里有充滿設計感的集裝箱小屋、特色餐廳和民宿等，還有名為“支書咖啡”的周邊產品。
資料顯示，目前，新寨村種植的咖啡面積達1萬3600畝，2024年累計接待游客20余萬人次。2018年至2024年，全村咖啡總產值由約3000萬元增至約1.5億元。2012年至2024年，新寨村村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由3150元提高至3萬元。
和巨頭談判的翻身仗
“苦、甜、酸、甘、潤”不僅是咖啡的味道，更是云南咖啡產業(yè)發(fā)展的寫照。
1952年前后，因外交需求，保山市潞江壩在云南省農科院熱經所專家的指導下，最早實現(xiàn)了咖啡試種（以品質優(yōu)質的阿拉比卡種為主）工作，并展開大面積種植。
“當時，十多個青年響應國家號召、支援邊疆建設，從昆明徒步1個多月走到保山，在咖啡引種成功后給中央領導寫了一封信匯報工作，也收到了很珍貴的回信?！崩顣圆ㄕf，因此云南咖啡產業(yè)的起步與咖啡入口一樣都是“苦”的，那些青年為一代人做出了榜樣。
到了1992年，在首屆中國農業(yè)博覽會上，保山潞江選送的咖啡榮獲最高銀獎（未設金獎），1993年又在比利時布魯塞爾舉行的世界咖啡榮獲世界“尤里卡”金獎。
“我們當時種植咖啡的農民是很驕傲的，和普通農民不可同日而語，這是‘甜’?！崩顣圆ㄕf緊接而來的卻是“酸”的時期。
彼時，中國產的咖啡在全球體量占比不足1%，沒有市場權、沒有話語權、沒有定價權。
“2011年，咖啡價格開始低迷，云南的咖啡種植銳減，從幾十萬畝降至13萬畝，那時的咖農太窮了?！崩顣圆ㄕf。
云南省農業(yè)農村廳的資料記載也顯示，1988年至2010年，云南咖啡種植面積大幅增長，但主要供應國際咖啡巨頭，幾乎沒有精深加工。在此背景下，云南咖啡產業(yè)長期投入較少、服務支撐體系不健全、貿易結構不合理，產業(yè)價值流失嚴重，缺乏標準的加工、倉儲、物流、交易等產業(yè)配套，云南咖啡在國內市場的占有率只有10%左右，市場影響力小。
《2018年云南省咖啡產業(yè)發(fā)展分析報告》提到，以雀巢為代表的國際企業(yè)在云南以低于紐約咖啡期貨10—15美分/磅的價格收購云南商業(yè)級咖啡，導致云南咖農減少。
與此同時，業(yè)界也有聲音指責雀巢等咖啡公司令卡蒂姆品種在中國大量發(fā)展，導致中國咖啡告別精品咖啡。“我們不能這樣看，在特定的時間節(jié)點，我們要考慮吃飽穿暖，云南種咖啡和溫州人做紐扣是一樣的意義，不能抹殺曾經的發(fā)展功績?！崩顣圆ㄕf，但的確要看到云南咖啡受制于人的發(fā)展困境?！叭赋策M入中國市場最早、影響最大，它給出的收購價格幾乎是中國咖啡市場價的標準，它指導的不是云南，而是全世界來云南買咖啡的人?！痹诶顣圆磥?，云南作為經濟發(fā)展并不富裕的省份，每年拿出巨大的人力、財力、物力發(fā)展咖啡產業(yè)，但咖農卻始終維持在吃飽穿暖的狀態(tài)。
2019年前后，云南省咖啡行業(yè)協(xié)會曾代表云南咖啡業(yè)向雀巢公司發(fā)出了一封公開信，質疑其給出的咖啡收購價標準不合理等問題，涉嫌惡意壟斷?！斑@封信發(fā)出去的第三天，國家相關部門向雀巢公司發(fā)函，要求其先進行自查，若存在相關情況就要進行約談?！崩顣圆ㄕf，他們沒有想到一封信竟掀起了這樣的波瀾，“等到雀巢再次公布收購價時，沒有減（相比國家期貨價格減14美分），一直到今天也沒有再減”。
農業(yè)農村部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021年，云南咖啡生豆價格首次實現(xiàn)高于紐約國際期貨價格?！拔覀冇瓉砹恕馗省奈兜?，它會停留很長時間，可以預見中國咖啡產業(yè)未來會有15年至20年的高光發(fā)展階段?！崩顣圆ǚQ，云南咖啡產業(yè)發(fā)展經歷的“苦、甜、酸、甘”，離不開一代又一代人的堅守，這是“潤”。
在李曉波看來，云南咖啡或者說中國咖啡，要有自己的話語權、自主權，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。例如，他們正在謀求獨立于紐約期貨價格的定價權，而隨著中國咖啡消費市場的興起和擴大，中國也需要自己的咖啡標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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